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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败家

“唉!”

阿桂姨叹了一声很长的气。

都走了,所有的人都走了。

散了,这个家也都散了。

拆卸了假牙的阿桂姨瘪着嘴,上唇紧紧抿着下唇,斜靠着那一组与她颠沛流离的藤椅,眼睛凝望着电视画面,她再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阿桂姨这口气,仿佛是要把所有怨气吐掉。

这一生还有多少日子了?

他真有想到吗?想到老人家的生活凄惨吗?

阿桂姨想着,电视上说掏空,有掏空公司,有掏空国家,而她这个好不容易打拼起来的家,不是也被掏空了?

阿桂姨过着长长的一生,眼前已经是风烛残年了。从年轻时阿桂姨就对人生充满希望,她相信只要肯认真,肯脚踏实地,老天一定会给她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。她一直是这样相信着,相信老天会善待努力认真的人。原以为年轻时的苦日子过完了,临老能倒吃甘蔗渐入佳境,没料到却是状况更凄惨。

阿桂姨出生在日治时代,那时候的日子是苦了些,但那是大环境的还没开发,多数人都是一般样,没什么好怨叹。而且那时十几二十岁,年轻就是本钱,辛苦一点是因为人生有目标,想着以后要过好日子,什么苦都能忍得下来。另外一点是,辛苦工作是身体上的苦,想着以后结婚生子,精神还是有寄托的。这和现在比起来,阿桂姨宁愿回到从前的日子,至少精神上没有后来经济起飞后的郁闷。

郁闷啊,每天自己一个人对着小房子的四堵墙,每一面都是沉重的压迫,一直压向阿桂姨。
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阿桂姨不止一次的问自己,到底哪里出错了?

让这个臭小子太年轻就当家,以致让他得了大头病,忘了他自己是谁,忘记该要拿捏好分寸?

到了这年岁,阿桂姨常常回头想,早知道会乱成这样,倒不如早些时候不要太认真,一切顺顺过,不要太用心力去多挣一幢屋子,或许苦恼就没这么多了。但,人不是往上爬的吗?日本治理时期结束后,新来的国民政府不是也很认真建设,有了那些年的辛苦建设,才有后来的进步,不是吗?

可是现在的人谁感念啊?电视上那些老是说些有的没的,挑起一些没经过那段辛苦日子的人的错误想法,说那些国民政府的人是把这儿当过路,他们想的是有一天再回去,根本不是真正爱惜这块土地。

阿桂姨挪一挪身子,前不久动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勉强睁大一些。电视里可吵着呢。

选错了,苦的就是自己,就像我这样啦。

谁教你们憨,讲什么会爱这个所在,我看是爱他的口袋。讲什么会把这里打理得好,看起来是只有他自己的住宅才会打理啦。

阿桂姨的儿子就是相信那些人的说法,总觉得自己被欺压、被漠视,没有自己当家做主的成就。阿桂姨就不明白了,真正躲空袭警报的日子,他没经历过,三餐蕃薯粥配腌瓜的日子,他没经历过,民国五十年才出生的儿子,他被谁欺压了?被谁漠视了?家里就他一个男丁,所有的宠爱都在他一身,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是欠缺的、是不够的。

谁蛊惑了他?

你看,终其尾,自组的公司垮了,一家人不是都搬出去了,留下阿桂姨一个老的,伊真正爱这个所在吗?若是,要搬走,怎么会偷偷摸摸,趁阿桂姨出外时搬得一干二净?

憨人,我的憨子,你怎么被牵着鼻子走?

憨人,我的子,你憨到被卖了还帮她数钞票的人,怨叹有啥路用,人家她才不理会你咧,她日子照样舒服的过,哪管得了你吃饭了没?有饭吃没?

阿桂姨斜靠着她一直舍不得丢,跟着她大半辈子的藤椅,伸手摸过旁边空旷旷的,藤椅散发出一股心酸的凉气。电视画面上那些游行人潮散去后,还有一些像阿桂姨这般年纪的老人家,不愿意离去,说着说着就是一股怨气。

他们在说什么,有人听吗?阿桂姨摇摇她满头银丝。

我,不怨吗?

当年把孙子的妈娶进门,到底是错了,而且错得一塌糊涂。这一门亲,真真实实是选错了。

阿桂姨想着自己好不容易从年轻时奋斗打拼,过了四十,才买下属于自家的第一笔不动产,然后在二十年内买了三栋楼,那时打算到老收着房租,晚景应该是不错的。

晚景不错吗?电视里有的老人根本被弃养,是晚景凄凉吧!

还没轮到他们当家的时候,不是说过很多好听的话,,以后要怎样怎样的建设,要怎样怎样的照顾老人家。媳妇还没进门的时候,那小两口不也向阿桂姨挂保证,家里整修翻新后,会如何如何的让她安养天年。

媳妇进门后,原是想结婚典礼前她都说了那么有愿景的话,那就这小小一家也该改朝换代,换人当家了,阿桂姨也是大方的将整个家业都交托给新人。那时乡下来的媳妇,表现她吃过苦,懂得持家,阿桂姨还想着自己可有好日子过了。

孙子的妈是乡下穷苦人家的孩子,阿桂姨本来想儿子既然喜欢上了,就把人家娶进门吧,想来她吃过苦,会量入为出好好管理一个家。

哪晓得,根本不是阿桂姨想得这么美满。

人家是好不容易出了头,来到有阿桂姨这前人打理得舒适优渥的环境,就翘脚捻嘴须囉。打一开始,那女人就不知该节流,彷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,不好好享受,不挖点塞在她口袋当私房,不挖点回她后头厝做面子,她对自己难交代似的。

炒个菜配料的香菇,一泡就是日本顶级花菇十来朵,泡得满满一个小脸盆。

“哎呀,香菇泡太多了,只是配料而已嘛。”回家作客的大女儿恰巧看到,赶紧捞起一半沥干放进冰箱,“这些明天煮菜再用吧!”

阿桂姨一旁看着,心里直发疼,若照这样下去,这家在她眼闭了之后,怕也要垮了。

谁知这女人进了门,就现了的败象,没等到阿桂姨闭上眼,一个家就四分五裂了。

电视荧幕又再播出那些不愿散去的老人,都是心中一股难忍的气。

给你机会,让你好好表现,好好当家,怎么知道心只在自己身上,把整个家搞成这样。

民国十八年出生的阿桂姨,到今年虚岁正是八十了,什么场面她没见过?却是老来落得一身凄凉。

日据时代的艰苦是大环境大时代的悲惨,谁家不苦?躲警报躲空袭,一走多少公里,阿桂姨说过千遍万遍,她儿子就是当故事听过,“那是妳早出世。”

是啦,早投胎早受苦,那现在这些才刚投胎的小孩子,他们要受什么苦还不知道咧?看你们这时都成了什么卡奴的,又是钱庄催讨,又是银行催帐的,日子安稳吗?

阿桂姨摸了摸苍苍白发,今年八十了。二十年买了三间房子,让她引以为傲,却也在二十年内,败光了三间房子,还落得孤单独居。

阿桂姨再叹一口气,唉!

明明是不想和姓林的结亲家,几个女儿怎么选都不选林姓人家,她那么女还曾经有三回说亲的,都是林姓人,阿桂姨不满意,她幺女也没好感。偏偏是儿子在球馆里认识的女孩姓林。

阿桂姨想起那女人刚进门的年关下,三八假贤惠,阿桂姨一早买的鸡,想要下工黄昏再煮,那女人早一步一锅滚水下去煮鸡,时间也没拿捏得准,关了瓦斯,要用筷子架起滚水里那一只鸡,已经是熟烂到筷子一戳就裂开,这莫不是不好兆头?当时阿桂姨心头就一震,什么都来不及细想,赶紧去市场里再买回一只鸡,自己重新再煮,可她心里早是犯了嘀咕,祭祖时,喃喃地向祖先请托“这个查某不识代志,一只鸡煮到烂了,祖公妈,恁都保庇咱一家不要散了。”

是注定是来败我这一家的吗?阿桂姨懒洋洋的身躯里思绪是活泼的。

电视荧幕里那些老人,义愤填膺的,国之将亡必有妖孽,是泱泱气数已尽了吗?

阿桂姨再想起同那年,那女人除了鸡煮烂了外,一尾鱼也不知怎么煎的,竟是硬如石头,新春里连着三天要红烧却都煮不烂,她是不让咱们家年年有余啊!

新妇当家第一年就现败象,往后年年挖东墙补西墙,房子抵押借款,一胎又一胎。阿桂姨心头凝结喔,就算有金山银山,迟早也会垮。等到儿子债台高筑,这女人开口要的是离婚,这事瞒着阿桂姨办了,连带着孩子搬家也默不作声,分明是财产没了,也没利用价值了,合该丢在一旁。

散了,这个家都散了。

儿子躲债走了,那女人把孙子也带走了。

唉!阿桂姨再长叹一声。

是业障现前吗?是人生大考验吗?

人,孑然一身的来,临老也孤苦无依,这是命吗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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